回忆父亲的谷酒

再次看完张艺谋导演的《红高粱》，那一夜，我失眠了。

我的梦中飘满酒香，是父亲的谷酒飘香。父亲爱酒，但不贪杯，他一生只爱喝自己参与酝酿的纯谷酒，稻谷必须是自己耕种并且晾晒过的。这种执着的爱，感染了母亲，曾经滴酒不沾的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喝谷酒，母亲说，年岁渐长，你们都长大了，晚上喝点谷酒容易入睡，冬天夜里也暖和些。

冬天的乡村，每户的厨房都有一个*塘，我家也不例外，父亲有一个**的小铜壶，壶身刚好一握，壶面亮丽剔透，是冬天温酒的好器皿，满满一壶酒也就4大盏，父亲年轻的时候，喜欢坐在*塘的角落里，不停地往*塘里添柴*，挂在*塘上的铁锅不断炖出腊肉香，锅内的干辣椒干豆角和腊肉扑哧扑哧响作一团，窝在*灰里的小铜壶恰到好处地冒出酒气。他就着热菜一个人慢慢喝，可以把铜壶喝个精光，父亲一生劳作、不苛言笑，几乎没有朋友，只有酒喝高的时候，他才唱上几句，父亲不识字，唱的曲都是口口想传的，我不记得词，但一直忘记不了那个腔，低沉沙哑、孤*悲愤，以数字开唱，一唱二唱三唱，每一唱都是农民苦。后来，我读到“兴，百姓苦;亡，百姓苦”的时候，我想到*塘角落里喝谷酒的父亲，想到他唱曲时一个人的样子。

7岁那年，我围着腰长了一大圈浓疮，病得起不了床，用了医院的药，总是反复不见好，邻居七嘴八舌地议论，如果这个浓疮长满，就要命的。父亲不吭声，抽了一夜的烟，第二天，他按照古老的办法，在我的腰上用毛笔画了两条龙，然后喝一大口谷洒，把酒全喷在浓疮上，并念念有词，双龙斗，百病消。父亲虔诚地重复做了七天，第八天早上，在谷酒香中，我坐起来对父亲说，我饿了，还有，你画的龙好丑，像八脚蛇。这一次，我清楚地看到他笑了，嘴角弯弯扬起，然后轻快地走进了厨房。很多年之后，我才知道，自己曾经在鬼门关上走过一次，父亲一生育有4个子女，我是**的女孩，他一直在心底深处珍视着这个**的女儿，虽然他几乎不对我笑。再次看《红高粱》，看到罗汉大哥围着九儿喷高粱的场景时，我突然有泪落下，在红色的荧幕里，走出父亲当年的影子，酒能去麻风，当然能去病，因为杯里泡着一颗真挚的心。

酿酒的地是个老宅，老宅门前有一条长长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，那小路通往家乡河，父亲先把稻谷用布袋装起，布袋口绑一根粗麻绳，绳子系在洋槐树上，布袋沉入温热的河底，每个黄昏，我都跟着父亲去河边看稻谷在河底沉睡的样子，几天后，父亲用*轮车装起泡得饱满的稻谷，咿呀咿呀地推向老宅，一路上河水渗过车缝，滴答滴答地敲击在鹅卵石上，像一*听不厌的歌谣，每当我走近大门口，父亲就不让进去了，父亲说酿酒是男人的事，女孩不能进去。我贴在门边上，听里边呦呵呦呵的男人粗犷的喊叫声，木柴噼哩啪啦的燃烧声，谷酒哗啦哗啦的流动声，沉重有致的匆忙脚步声。父亲素来严厉，我站在门边不敢动半步，每每此时，母亲就会拉我回家，留在我身后的是一串串热*朝天的想象，这个想象伴我走了许多年，并且是我人生路上珍藏的一块锦，轻轻一铺便是满满的幸福。

这个冬天，《红高粱》圆了我的想象，还原一个酿酒的浓烈场面，所有的酒香随之入梦，有父亲的谷酒，也有红如血的高粱酒，还有白居易的诗：红泥小*炉，绿蚁新焙酒，晚来天欲雪，能饮一杯无。

这一刻，我就想给父亲倒一杯满满的谷酒，也给自己倒一点，我哪都不去了，就待在家里陪他老人家好好喝一顿谷酒，好好说说话。